2007年6月21日

正字與政治

大學一年級的時候,最喜歡上的課,就是「音韻學」。那大概是出於一種對自己日用語言的再認識,也對於知道自己的語言原來可以「分析」和放進學問的殿堂裏而生的一種虛榮。雖說這是把本土的東西劃入了西方或來自他者的權力圈子,用上他者的角度來談論,但在下不會覺得這是要以「被殖民」來看待的,畢竟要讓語言「活」起來,讓更多人認真的看待,一些權力結構還是要被應用的;也是說,廣東話在某程度上是要被「圈」的,否則下一代人,甚至外地人,如何去學習這種「弱勢」語言?

但在學習如何用強勢的語音學分析法把廣東話圈起來的同時,老師還教我們一項「真理」:語言是用來溝通的。事實上,語言也是為了溝通而設的,是為人們溝通而服務,是工具,不是主人。這成了在下日後對待廣東話的基本原則。因此雖說自己作為「中文人」,但對於別人講話的字音,有時並不會太執著,反正能表意就成,語言也發揮了它的功用。當然,一些太過份的「錯讀」,還是會即時糾正他人的,例如「忠告」、「仔細」、「遏抑」之類;或是一些太明顯的懶音,實在礙耳得很,於在下來說,那算是影響溝通的行進的了。但人們要堅持這樣說,在下覺得也沒所謂,舌頭和聲帶,是應該快樂地使用的。

作為從大學中文系走出來的人,在適當的時候確實應該以權力中心的菁英份子自居,告訴大家有些字詞該怎樣用,哪些是字彙的正確讀法,尤其眾人皆醉的時候,這種受過語文教育的人應該有一點「捍衛者」的自覺,也不怕被人嘲笑為老套怪;否則就證明自己真的只是受教育的機器。

但要以菁英自居,亦不等同要誓死堅持自己的主張就是一無謬誤的,這是討論的基點;除非人以為自己是傳道者,確信自己掌握的是至尊的真理,是上帝的想法。不過在學術討論的題目上,是沒甚麼主張可稱為真理的,讀過大學的人,大概沒哪個不明白接受這點;至少,讀文學、歷史和文化的人要理解這個。因此,敎導人正確使用語言的同時,也應該不斷修正自己的標準,即自己對「正確語言」的理解。簡單點說,就是「錯,就要認;打,就企定」,話之你是xx大學xx教授,學者風範還是一樣。

何謂「正確語言」?這又是一個權力遊戲。為甚麼「忠告」讀成「忠谷」就對?讀成「忠誥」就錯?這是約定俗成,不是今人的「俗成」,而是古人的「俗成」被今人所接受了。這幾乎就是「標準讀音」的原則。那麼,如果今人堅持不接受古人的這個「俗成」呢?那「忠誥」就「忠誥」好了,因為「語言為溝通而設」是更大的原則。這不是要說人們如何讀也可,如在下硬要讀「忠卜」,沒人明白,那就是廢話,應該糾正;但沒有甚麼所謂的「正音」,這亦是事實。用另一個角度看,習非成是」不過是把今人的權力放大,仍然在依着遊戲規則來玩,以前的人可以玩權力,難道今天的人就沒資格玩?

近年流行的「粵語正音」運動,根本就是某些所謂專家的玩意兒,他們一方面企圖掩飾自己權力的來源(其實不過是某幾本中古韻書),一方面又批評別人以權力(地方的習慣/普遍受落的讀音)作為語言標準的支柱;說甚麼「約定俗成」是歪理,但暗地裏卻無時無刻不是用古人的「約定俗成」來做盾牌。這不是打橫來,是甚麼?

更可恨,也更根本的是,「正音人士」(或者真的該用「仕」)以「小敘事」的聲音來自居,企圖取得學術界和知識份子的認同和同情,甚至支持:因為是別異聲音,就要受重視──這當然無理,但卻是後結構時代的處事習慣。接下來這些「正音」小聲音就不安於與「大敘事」並存,而是要成為一個本質上的大敘事。方法是把社會上流行的讀音標籤為「大敘事」──而以一般所謂知識分子的角度來看,可以不問因由,否定了再說。事實上,在語言的應用上來說,真的有「大敘事」的嗎?不論如何,「正音派」由此把自己推成了權威,是中心,但又自命為弱勢,還要對其他日日「講錯字」的文盲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」。這和一個小朋友打了比自己大一點的人一頓,然後向成年人尋求庇護扮可憐,說自己深感無奈但表現包容──其實沒甚麼分別;通常我們稱這種小朋友為「小無癩」。

在下認同,在教學上有一套可以依據的「標準粵音」是好的,這不是因為講話可以大聲點,而是因為初級教育有時候是要這樣死板一點的。但「標準」為甚麼一定要是《廣韻》,連距今近點點但卻完善點點的《集韻》都不能?為甚麼唐宋中原人的口音能代表廣東人的「正音」?為甚麼今天廣東話用家群就不能用自己既成的「俗」來發音,用了,就錯?再者,韻書,是用來「正音」嗎?《廣韻》有表明自己是要判定何謂標準音的嗎?更甚者,韻書的注音也可能是錯的;那找誰去「正正它」?把一套似乎是十全十美的語音標準用在日常語言中,不是單單的參考,而是惟一的標準,這實在和拿著部百科全書就教人觀天看氣象的小朋友一般天真。

讀中學時,中史老師告訴我們,秦始皇焚書坑儒,是為禁絕「以古非(誹)今」。秦始皇這樣造,小了的是器度,前提還有其正確之處:今日全國一種新顏色,單單「不古」不該成為反對的理由。以古為鏡應該,但不是說古人這樣說,今人不跟著做就是錯,難道古人全是上帝了?今日的廣東字音就是和古人不同,而且也應該不同,這為甚麼就錯了?如果是想把廣東話取締了,以強勢的普通話為獨一語言,以北方為本全面回歸,是一種文化殖民──照實說就行,大家便明白這是權力作怪,是談「政治」而非談「正字」,不會有人把它當成語言應用上的問題來討論。

沒有留言: